Monday, October 25, 2004

何物情意結

信報

香港政壇日漸為兩大政團──「啟聯」和「港同盟」所主導,可惜前者仍然不離那種閃閃縮縮的香港政治習氣,除了一種含含糊糊的「保守 派」形象之外,實在無法猜透這樣一個沒有政綱、沒有思想體系、沒有黨工組織、沒有行事規條、沒有效忠對象的一團人,有什麼籌碼可以發展成一個「政黨」。

無疑啟聯的行事作風,屬於一種眷戀過去一切的「保守風格」,但要說這一班人有爻堅實的保守主義意識形態,那其實對他們的水平有所過譽。

同 樣地,港同盟也不是一個名符其實的「民主黨」。這裡不是說他們的作風不夠民主,而是說這一班以「民主派」自號的政治人物,並沒有多少以民主作為一種「主 義」去獻身的信念體系。更談不上在這種信念體系底下,有一種清晰的,為實現自己信念所作努力的歷史定位。用簡單一點的說話就是,他們從來沒有一種「民主運 動」作為一種「運動」的意念。

最近李鵬飛在電視上,暢談「啟聯」(或廣義的「保守派」和「港同盟」的分別,李鵬飛一針見血地指出,分歧其 實只有一點,就是「對待中國的態度!」啟聯認為與中國溝通是首要的,但港同盟則放不下六四的「情意結」,他們只執爻「六四」一點,看不到整個中國的變化, 特別看不到富裕南方的變化……

李柱銘的回應是認為六四的觀點,民主派(即港人)和另外一方的觀點大有不同,一方認為是愛國,另一方則認為這是暴亂……

有趣的不是六四的說法是誰對誰錯,而是一個香港兩大政團的互相界定之中,環繞的不是本地的政策和各自信念的差異,而是「對中國態度」的不同,甚至只是「對待六四一件事」的不同。
八九年夏天,中國大地發生了震驚世界的事,那是「學生運動」、「民主運動」、「工人運動」……六四是這一連串事情的終結。六四之後,震天價響的聲音,是叫人不要忘記──但不要忘記什麼呢?就只是軍隊入城射殺群眾、袁木說謊、李鵬惡死、學生領袖逃亡嗎?

六四當然沒有人忘記,那種殘忍、恐怖也沒有人忘記,但八九年夏天,令人回憶的就是血嗎?難道不正是中國社會的種種危機的矛盾、緊張和躁動?──六四,難道就只是一件「一次過」的「事件」嗎?

可 是,力竭聲嘶叫人「不要忘記」的人,對待這些問題的時候,正好就是用一種「叫人忘記」的邏輯。因為將社會結構和制度上出現的根本矛盾和危機,輕描淡寫為一 些「事件」,就是將必然關係視作偶然巧合,而偶然巧合地發生的事,嚴肅一點的說是「不幸」,陰陰一點的,也就等於說「不排除有人插手操縱,利用機會……」 去區別制度和結構的荒謬,就這樣地被永遠地「遺忘」掉。

遺忘的邏輯在語言上還有另一個明顯例子──「民主派」和李鵬飛都在煞有介事地討論 港人的「六四情意結」問題。李鵬飛叫人放開懷抱,看看中國的各方面,不要老釘著六四「一件事」。而李永達就說,我們要承認港人有此「情意結」,中國方面要 明白,港人是有這種自由去宣洩,這是港人自由生活方式的表現,沒有大害。

有趣的不是遊行示威真的有沒有害,有趣的是領導這些示威抗議的政 治人物,可以直率坦白到這個地步,將自己的行為「僅僅」視為「宣洩」,是社會的「安全活塞」,是精神官能症(情意結)的集體自療。六四情懷只是一場病。領 導人們走上街的,可以向群眾說:「好好掌握機會,叫叫口號雖不致藥到病除,至少可以減輕你們的/病情/……。」

何物「情意結」?愛好自由、民主難道就是一種病態?悼念先烈,難道只是自療自慰?示威、抗議難道只是求神問卜、念佛珠、祈禱、拜祖先一類的精神寄託嗎?

在古拉格群島,有哪一個為清晰堅定的民主信念而賠上生命和自由,不被當權的「高明者」視為「神經病」。「疾病」的語言,隱隱含著一個可指點迷津,除憂解困的「高明之士」在背後。但能夠解開「六四心結」的,將又會是誰呢?

說話是要說給某人聽的。「六四情意結」之說,又是說給誰聽的?「安全活塞」之說,又是說給誰聽的?說話的人也總有個身份。一個對社會的結構矛盾,了然於胸,肩上歷史的緊張、躁動,矢志於無盡頭的民主運動奮鬥歷程的人,是不會說出「安全活塞」之類的說話的。

香港的相對自由是需要捍衛的,但我們是要躲在「港式生活」、「一國兩制」的安全罩下去辯說,安撫在上者,還是理直氣壯地把原則和道理說清楚,這就是政客與政治家的最大分別所在。

八 九年夏天的民主運動所追求的就是這種普遍自明的原則和道理──「要求對話是公民權利,抗議示威是合理合法」。運動的始與終都沒有離開這些訴求。香港人的聲 援,這幾年的悼念、施壓,也是認同這些普遍準則而作,一刻也沒有離開那種作為人,作為中國公民的一體感。無分中港,共負一軛。從來就沒有人躲在資本主義安 全活塞下面,以自療自慰的態度去看待自己的舉動。從來沒有人天真到以為自己是投身或參與了一場不需要付出代價的「民主運動」,也沒有人會從這個「民主運 動」的角度出發,將自己的動機看成只是各類精神官能症中的某種所謂「情意結」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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