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October 25, 2004

媒介.真實.道德主義

信報

在六十年代傳播大師麥魯漢(McLuhan)發表過一個見解,認為國際大眾傳媒已經漸漸將世界聯成一 體,成為一條「世界村」,各地人民就像同村兄弟一樣,互相了解、關懷、來往。這個見解,在後來一大輪「未來學」的浪潮推動底下,儼然已成為一個在下一世紀 必將成為現實的大趨勢,成為「現代化」過程的最驚人成就之一。甚已成為街頭巷尾那些縱談天下大事的人的常識。在「世界村」意象被不斷吹噓,成為「美好將 來」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之同時,麥魯漢的另一個發人深省的見解,卻被他所研究的傳媒推至邊緣地位,除少數外並不為人注意,那就是「媒介就是訊息」這句話。

在 麥魯漢對媒介的研究中,前後兩種見解,形成一種難以解決的張力,因為前者所描述的,是科技為人服務的最理想狀態,但後者就隱藏了一個晦暗不明的趨勢,告訴 我們,由媒介所重新建構出來的世界,是一個新的世界,並不是簡單地由原來的各部分併合起來的世界。如果「媒介本身就是訊息」,我們還可以有多少餘地可似讓 媒介去「承載」真實世界裏發出的訊息?如果這些真實世界裏期望被承載、被轉發的訊息,恰巧又是人的感情、價值和思想的話,我們又可以期望媒介多少能「如 實」地把它們反映出來?

與麥魯漢約莫在同一時期的法國後現代理論家波德爾勒 (Baudrillard)就承接了麥魯漢的見解,對媒介及「後現代」的生活,作不留餘地的批判。他認為,表意(signification)的過程,已 經為商品消費的邏輯所浸透,指符與所指謂的東西(真實)已經割裂,指符自己組織了一個新的世界,那不是真實的世界,而是「超真實」的世界 (hyperreality),任何真實的東西,在「超真實界」中已成為一個自足自存,但欲完全空洞的模擬體,它們取代了「真實」,代替了大腦和心靈,以 及以自己的形貌反過來模塑現實,但始終是建在浮沙之上的海市蜃樓。填塞這個「超真實界」中的黑洞,就是普世對權力的迷戀,因為只有權力、暴力,才可以將幻 象賦予「真實感」,只有在暴力的摧毀中,幻象才可以消滅異類以確立自己。這些幻象可以是有關種族、文化、帝國、民族、公義、世界的神話,而正是維護這些神 話世界的生命力,令法西斯主義,成為普世的迷戀。

希特勒以反猶太人來確立大日耳曼民族的神話,以色列 排斥巴勒斯坦作為自己這「苦難民族復興」的證明,美國的「自由世界」以蘇聯邪惡帝國作為星戰幻想的必要對立面,伊拉克以向諂媚西方的娼婦科威特施強暴,來 確立大阿拉伯英雄主義.....在每一種幻象背後,都期望著暴力來寫最後一章。媒介已經取消我們大部分人的腦袋和心靈,君不見甚至連一些香港的神職人員在 波斯灣戰爭期間,祈禱要求上帝顯神蹟不靈,也只會「膠在電視機前,心裏痛苦莫名」、「希望反戰者能提出具體理由」,失望了,於是唯有選擇「較少的惡」,反 過來痛斥反戰者脫離「現實環境」,簡化現況,犯了「可惡的道德主義」……。

問題不在於神職人員已放棄道德,不為生靈塗炭而感痛苦,變得麻 木,而是為什麼「痛苦」、「希望」、「公義」和「事實」,都是仗賴電視機給我們提供,為什麼思考和判斷的空間,從沒有離開既有的腜介環境、官方資料、影 像、標語牌、口號、權威和專家?我們的「真實」那裏去了,我們以了解「真實」的同情、詮釋、深度了解的能力那裏去了?為什麼連反戰的理由都要由拿起標語, 在電視機前只值一個鏡頭的人「向我們提供」而不是經自省、閱讀,和當事人交談、代入,親身去參與、研討,聽多方不同觀點而求得?再問問,那些以為最後作了 「明智判斷」的,你們究竟認識多少個阿拉伯人的朋友?

或者,如波德爾勒所預期,我們根本沒有作明智判斷的需要,我們只需憑形象消費獲取快 感,為種種政治性指符征服了「現實」而興奮莫名。要不為什麼我們的媒介存在那麼多自命了解世界大局的飽學之士,可以如些粗暴就將中東問還原到回教的「政教 合一」論、回教狂人溫床論。我們在祭起這些解釋大勢的大理論時,其快感就像希特勒鼓舞日耳曼人為純化日耳曼優秀血統而排猶一樣,也像毛澤東向紅衛兵演說, 要努力掃除一切「牛鬼蛇神」一樣,因為我們可以從「常理」中找出一切危害秩序「根源」,從暴力如何征服這些乖離的「他者」(others)來獲取法西斯式 的快感,一如侯賽因消滅庫爾德人,以色列打斷反抗的巴勒斯坦人手臂一樣。

香港及海內外不少華人如此熱衷支持美國討伐狂人,不單是一種洋 化、親西方,以「小美國人」自居的心態使然,更是恨鐵不成鋼之餘,反保守、反非理性、反舊秩序的理補償,逆反「老人黨」所代表的那種老左派世界觀,夢想以 另一種大中華文化為中心,不能「超英趕美」也希望與英美並駕同船的一樣想像。所以,我們滿足於美國媒體為軸心的「世界村」意像,樂意生活在這種「超真實 界」,用它的邏輯和「事實」來推理、來判斷。又或者,只是樂意去消費這些文章。

媒介的喜怒哀樂就是我們 的喜怒哀樂,在香港還以令人失笑的荒謬存在。君不見談了十年的所謂「信心問題」,無論中英雙方還是民主派都作過不少文章,最後竟歸結為「寧要閉門檯底交 易,也不要公開談敏感說話,以免剌激港人情緒」等所謂各方共識,媒介裏不能容太多的哀愁、顧慮,「超真實界」就是一個不斷追求喜憂平衡、忠奸並存、有起 伏、有情節,卻不斷邁向快樂結局的世界。人生活在超真實界的自欺欺人狀態,到此已無以復加。人們究竟想透過媒介了解些什麼呢?還是媒介(自己作為一種訊 息)想人們知道什麼呢?如果向蒼天禱告也無望,如果連神職人員自已也要反對「可惡的道德主義」,要依據「超真實」來安放自己在靈聖和道德問題上的職責,那 我們還可以做些什麼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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